上班四个月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毕竟周末总是临时被叫去加班,买过许多次票都被迫退改,算起来改签费退票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个周末难得双休,总算有机会回家看看。
不知怎的,近几天频频做梦,每年年底和年初好像总会梦见家里的老人,且大多是噩梦,搞得人心惶惶的,总是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爷爷姥姥已经71岁了,我总觉得他们还不过六十出头。
说来惭愧,我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将车次推迟,到家时往往已是深夜。我不敢提前告诉他们我要回家,一想到他们提前一周把冰箱塞满,眼巴巴的盼着我回来,等来的却是我周末加班的消息,我的心都要碎了。
老年人睡得早,敲了十分钟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打了两个电话才总算有人开门。本来他们已经睡下了,见到我来了,又全都睡不着了,把我拉到床上坐着和我聊天,问我工作怎么样,明天想吃点什么。我以为他们会像我父母一样急着问我的工资有多少,我几次想说,但他们一直都没问,问我平时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我说最近每天都吃外卖,长胖了。他们看着我说,是比上学时候胖了,脸上肉了不少,看样子没饿着。
爷爷明天早上四点要和朋友去钓鱼,他和姥姥在研究明天给我做什么菜吃。姥姥问我吃不吃爷爷钓上来的小鱼,她已经炸好了放在冰箱里。爷爷还是和以前一样埋怨她,你只管做就是了,你做好了端上桌她还能不吃?他们又讨论了一下我明天几点吃饭,最终达成一致:我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吃。每次我来他们都会讨论这两个问题,每次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但讨论的过程似乎格外重要,不能被省略,否则好像有损结论的严谨。
我打了个哈欠,他们催着我去睡觉。我很自然的说了句:“那我去洗澡了。”他们立刻如临大敌,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太冷了,不能洗。我才想起来家里的一些奇怪的规矩。在他们眼中,冬天是绝对不可以在家里洗澡的,洗澡一定要去外边的澡堂,平时只要洗脸洗脚就好。而且在我洗脸洗脚的时候,一定要有人在旁边陪着我洗,这也很奇怪。再比如无论哪个季节都不可以喝凉白开,最好要喝刚烧开放凉到微微烫口的热水,凉白开最起码要加入暖壶里的热水达到微微烫口的程度才可以喝。从小到大他们不知因为这件事说过我多少次,只要我喝一口常温的水,他们看见了立刻要说,怎么能喝凉水!兑点热的再喝。这时候我就会在他们冲过来往杯子里加热水前,一口气把“冷水”喝干,然后换来他们的责怪:怎么那么不听话,老是喝凉水。给你倒了点热水,烫,等一会儿再喝。
和之前二十一个冬天一样,他们极力阻止我在家里洗澡,同时非常殷勤的跑前跑后的去给我烧热水洗脸洗脚,好像家里的热水器是摆设一样。我没有说什么,由着他们去忙。爷爷从厨房拎着一个老式的烧水壶走洗脸池,给我兑好了洗脸水,然后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起了手机。我顺从的洗了脸,又往洗脚盆里接了点冷水,爷爷叮嘱说:“凉水别接太多,炊子里的水不太热,等下全倒完。”我把壶里的水全都倒进了洗脚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我旁边,自然的接过了壶。“试试水温,热不热,不热我再给你烧点。”我把脚放进盆里,告诉他水温刚好,不用烧热水了,他又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看手机。我泡着脚,看着他口中的炊子发呆。
水壶看上去有些眼熟,像是小时候家里用的那个,但是那个水壶是不是要更黑一些,更有年代感些,我记不得了。从小到大他们都把烧水壶叫炊子,听到炊子,就想到那种铝制的,壶身坑坑洼洼,壶里有着厚厚一层水垢,带着提手和弯嘴的大肚子水壶,这种壶长得都差不多,记不清也是正常。小时候住在镇子上的自建房,没有暖气,但有空调。空调在爷爷姥姥眼里是个烧钱的家伙,夏天热得受不了了才会开,冬天是断然不会开空调的。家里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浴室,冬天洗澡要去澡堂,否则冷得人受不了,家里的条件只能洗脸洗脚。平时取暖靠的还是老式碳炉,就是烧蜂窝煤的那种,炉子上可以烧水,烧水用的是他们口中的“炊子”。冬天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看电视,炉子上烧着热水,留着睡前泡脚。当然泡脚也是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守着炉子看着电视泡脚。我和我妈会在一个盆里泡脚,大人觉得合适的温度对于小孩来说很烫,每次我都要等一等再把脚放进盆里,或者把脚踩在我妈的脚背上慢慢适应水温,一点一点把脚没进水里,我们泡脚总要泡很久,水冷了妈妈就会喊姥姥或者爷爷帮忙拎着炊子倒热水,等到盆里的水加的快要满了,才会把脚从盆里提起来。但这还没完,当有人说出:“帮我把擦脚的毛巾拿过来!”时,泡脚才算真正结束。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在我洗脸洗脚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为什么有热水器还要坚持用炊子烧水。我已经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但是他们还留在那里。
ps:文章写于两个月前,再读起初我也纳闷,为什么文章题目叫东亚规则怪谈,因为家里有太多我不理解的规矩,不能喝凉水,有热水器却不在家里洗澡,其实都是习惯的力量罢了。以前没有条件做不到的事,现在有条件了依旧视为禁忌,就像故事里被细铁链拴住的小象,即便有能力挣脱了,还是被困在原地。一条锁链拴住了几代人,但锁链本身却也是一代人曾经的青春,曾经的经验,保留锁链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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