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的一众老师中,有两位特别有趣。一个是高三数学老师,一个是大三金融学老师。
这两个快要退休的小老头,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性子放眼整个教师行业,也是相当叛逆。他们在课上教我的东西,学生我不敢私占,早已在结课后悉数奉还。但他们在课堂以外教给我的东西,没齿难忘。
教数学的胖老头姓刘名泰丰,人送绰号刘typhoon,花甲之年有个洋气且叛逆的外文名,全拜我们这帮学生所赐,他应该心存感念才是,然而他却将我们视作他人生的败笔,甚至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毕业照上。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我们实在有损他奥赛数学教练的一世英名。
无论高中还是大学,我包里的零食就没断过,这也为我收买贿赂老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高中时因为身高坐在第一排,还恰好在讲台正下方,除了能利用高度造成的视野盲区在老师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抄作业以外,被耳提面命也是少不了的事,每一个小动作都被看的一清二楚,不管是在课桌底下照镜子,还是偷偷摸摸吃零食,一抬头,总能和老师贴脸。
上课的时候抽屉里的零食总是格外的香,在上课时候不吃东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不可能的,但是吃了就要被抓包,非常无奈,高三数学课占据了课表的半壁江山,上课吃零食和课上不能吃东西成为了当时亟待解决的主要矛盾。思来想去,本人偷吃零食的技术实在难以达到要求,于是剑走偏锋,每次上课想吃零食就在课前坐在座位上咕扭,从袖子里咕扭出一包零食,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放在讲台边沿,用手轻轻一推,零食就顺着倾斜的显示屏滑到了老头的教案上。
每次老头滋着牙甩着手从教室前门走到讲台上时,就会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表情特别丰富,文字很难精确的描述他的表情,每一个五官都竭尽所能展现他的情绪,彼此独立又紧密配合。我就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的抱着他的同款零食啃。他看着我憨厚一笑,脸上的褶子堆的像京巴狗,露出一口白的发亮的牙——这是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的成果展示,用地道的徐州话说:“谢谢啊。”然后乐呵呵的拆开零食包装,喂进嘴里。除了有一次给了他两大块俄罗斯威化,其余的零食他都会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像牛那样咀嚼。
老头有三高,但是对甜食来者不拒,从不忌口,我给的蛋糕,饼干,曲奇,面包,糖果 泡芙等等,他都照单全收,表演他拿手的一口吞。有一次他在上课铃响后乐呵呵的捧了满满一捧枇杷,当着全班的面全都放在我桌子上,依旧用地道的徐州话说:“吃了你那么多零食,也给你点,办公室别的女老师给的,可甜了。”我看着一桌子枇杷不知所措,当着他的面和前后左右瓜分。因为是理科班,男生数量占绝对优势,很不巧我周围一圈都是男生,老头看了揣着手皱着眉给我下令:“总共也没几个,先紧女生分。”
可能是收了我太多“好处”,老头没事总找我谈心,和老师一对一交流是我学生时代永远的噩梦,哪怕老头从来不批评我。
老头早年的人生很坎坷,邓小平三起三落都被他赶上了,上了年纪的人大都明白人在时代中什么也不是,所以对学生总是以宽慰为主。他前两次参加高考都因为邓小平下台取消,78年邓小平再次上台宣布恢复高考的时候,他正在给拖拉机上机油,听到消息以后当时就带着在放在拖拉机上的课本回家看书了。他是那一年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的成绩,本来可以报中国顶尖的大学,但是他却坚定不移的报了师范,理由很简单,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师范可以管饭,就信以为真。他自己也在调侃师范,吃饭,能吃饱饭的大学,谁不想去。他总和我们说,中国的大学都一个熊样,只要想学,在哪都能学,有了他在拖拉机上看书的经历作为证明,这句话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他总是在咒骂中国的教育体制,咒骂教育局的领导都是憨熊,中国的专家都是孬熊,中国的教育就是被这帮人害的。他总是说,985,211人人都能考上,为什么考不上,不是你的能力不行,是学习的法没找对,是老师没教好。我一开始总觉得这是安慰,但后来发现,这就是他的教育理念,他总是反思自己,很少责怪学生,他总说要做个实验,看看我们这一个班有多少人能考上985,211,然而实验结果并不理想,他不愿意接受,所以毕业照上没有他的身影。
他对自己的教学方式是十分自信的,但是我们给了他很大打击,现在想到我的数学成绩,还是会心存愧疚。
他那时和我谈心,从没有提过我的分数和成绩。他会和我讨论电视剧,问我最喜欢什么人,为什么喜欢他。可我和他说话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他和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太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甚至在讲课的时候停下,自顾自的说起我,他低下头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悲哀,有同情,有怜悯,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一眼就看出我的心结所在的,那时候我对他的这番口口婆心感到莫名其妙,不关心我的成绩,反而说这些有的没写,这老头,莫名其妙。
我那时太蠢了,没有理解他这番话的深意。他一遍又一遍的和我说,不要觉得自己愧对任何人,不要觉得自己愧对老师愧对父母愧对同学愧对这个愧对那个,你只是你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你就是你。我只是低着头,不住的点头,不敢看他。
高三时,家庭不合和感情不顺是我精神压力最主要的源泉,我希望满足每一个人对我的期待和幻想,最后却让所有人失望。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我渐渐明白他所说的话的深意,才发生活也不是那么痛苦。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痛苦呢,从坐在讲台底下偷偷给他塞零食,到一个人坐在教室一隅从早到晚抹眼泪。别人都在拿成绩衡量我,拿我能带给他们的价值衡量我,把我当成实现他们幻想,满足他们欲望的工具,只有他还把我当成一个求懵懂知的学生,倾囊相授,无所保留。
刘老头现在已经退休了,我是他教的最后一届。他的儿女都在国外,但他现在和老伴还在徐州。他年轻时下班后喜欢蹬着自行车去杂货铺买五颜六色的糖果,他就是在杂货铺里遇见的她。看来嗜甜和爱她,也是他一生的执着了。
教金融的瘦老头姓郑名豋元,是台湾同胞,人送外号湾湾。尽管毕业于清华大学,但是大陆的水终究是养不了宝岛的人,在大陆完成学业以后,湾湾毅然决然的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怀着一腔热血投入到了金融行业当中,为故乡的建设发展添砖加瓦。
海峡对岸的发展远快于此岸,只是它的经济快车好像行使在过山车轨道上。经济的大起大落,给了年轻且热血的湾湾当头一棒,从保险到证券,从投行到公司,湾湾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在经济的崩盘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退,湾湾的一腔热血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终究耗尽,年龄已经不允许他再像年轻人那样行事。他失望的跳出了金融的泥淖,投身于教育的沼泽。
湾湾在台湾的各大高校辗转,去参世界各地加学术会议和讲座,虽然一生都在和金融打交道,但他和钱宛若仇雠,誓不共存。湾湾的财富相当自由,财富甚至不怎么待在他的账户里。受邀参加国际学术讨论,在他那好像很费钱,别人希望能跟他合作,请他当个顾问,他也一律装死不予理睬。刘泰丰很清高,瞧不起中国教育体系,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而他则是和其光,同其尘,默默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高墙,隔绝他所不愿见的人和事。他说,作为学者,应该收好本分,做自己该做的,搞好研究,带好学生就够了。
他确实适合当一名学者,他心思简单,最喜欢和年轻人,和学生交流,领导同事,他都避而不见。他曾经附在我耳边悄悄和我说,金融学院里超过一半的老师本科甚至硕士都不是学的金融,平时也不做学术研究,不少都有副业,所以怎么可能教得好金融。说完又警惕的告诫我:“可不要说出去哦。”他还在闲聊的时候和我说,大学里全靠自学,老师根本教不了学生什么东西,他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的这番断论为刘泰丰的中国大学无用论再一次增加了强有力的佐证。
中国大学,上过的人都说没用。现在我也说它没用。没用,也还得上。
湾湾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晚上十二点之前从来不出研究室,对待学生就不一样了。曾经有个学生和他请假,说接下来几周都不能来上课。湾湾很诧异的问他为什么,他说要去香港参加期货研究会,湾湾说,好,你去吧。他和我们解释道,他要去做他喜欢的,他认为值得的事情,为什么要阻止呢?能告知他,已经说是对他和这门课的尊重了。他总劝学生趁着大学好好玩,出去玩,毕竟到了社会上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的表演天赋和欲望极强,无论上课还在做讲座,总会手舞足蹈。一次讲座上,他和我们说,从食堂出来看见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舔着冰淇淋,嘻嘻哈哈的讨论周末去哪里玩。他夸张的模仿着她们舔冰淇淋的动作,心酸又无奈的摊手道,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学生时代,你们有谁见过学校里的老师会手挽着手在一起吃冰淇淋呢?你们毕业进入职场后,也不会和做同事这样事。
他对于大陆的学生抱有深深的同情和遗憾。他说,青春不该是这样的,尤其是你们这一批小孩,因为疫情三年没出去,真的很可怜。如果有条件,硕士还是应该出去读,没有那么辛苦,也可以去各地旅游,看一看世界。他自己也是硕导,很能理解现在的研究生。
很奇怪,湾湾只带专硕,不带学硕。不带学硕,是没办法申请到课题的,也就没有钱拿,比起其他做研究的教授,他的收入又少了一项。至于为什么不带学硕,他闭口不谈,大概有什么隐情。他对我就好像对待他的研究生,每周至少见一次面,我已经说过,和老师一对一交谈是我一生的梦魇,和湾湾也是,尤其是他提到我成绩的时候,更是心肺骤停。说起来,能得到他的这番优待,是由于我上课的时候穿着的实在引人注目,又喜欢独来独往,给他带来了这个学生孤僻且不合群的印象,所以课后他总是邀请我和他以及他的学生一起吃饭,冠冕堂皇的说是为了让别人赞美我的穿搭,顺便帮我交点朋友。在他的牵线搭桥下我的微信里又多了一群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友。可即便他这么努力,我每天还是独来独往,半死不活的样子,这让他更加担心,觉得每次吃饭认识的人还是不够多,所以每周的讲座都贴心的给我预留了位置,让我过去“交交朋友”,于是微信里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更多了。
湾湾在讲座上总是很活泼,不像是六十岁的老人,更像是十六岁的少年,青春洋溢,古灵精怪。他把自己从学生那里学来的偷懒的法子系统性的归纳整理后教给了更多的学生,加之对学生的分数出手阔气,在学生中赢得了广泛的好评。只有去年期末,因为没有抽中他出的考卷,他的两个班考得惨不忍睹,不少学生因此对他心生怨恨,对他大肆诋毁,他委委屈屈的一遍又一遍和我们解释,甚至在把出卷题库给我们以后答应了期末开卷考的无理要求,还是在群里被学生一遍遍谩骂,很是心凉。直到分数出来,学生皆是大喜过望,他才沉冤得雪。我心里一直暗暗为他不平,曾几次在群里为他出头,但收效甚微,在出成绩后看见学生一个个悔不当初,感慨不该对他大肆诋毁,实在觉得讽刺,更不愿与他们来往。
当他的学生很幸福,可惜很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次和他一起吃饭,他暗示我可以当他的研究生,我很乐意,但不希望在这个学校。
不过我怕是没有机会当他的研究生了。最近得知,他在明年因为合约到期,就要回到台湾。尽管早已知道他的合约快要到期,但没想到我会成为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届学生。
下一次讲座,我想把从婺源旅行带来的明信片送给他。他知道我喜欢一个人旅行,总是担心我的安全,甚至要找个学姐陪我一起去,我谢了他的好意,并开始瞒着他一个人四处乱窜。送他明信片以后,他就要知道我又在四处旅行,又要开始担心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担心我,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么个学生。我希望他记得,又希望他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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